2006/2/12

最近幾回,離開高雄坐車回台北時,
兩行淚水總是忍不住隨著車子開動而滑落。
問自己為什麼,我也想不出答案,
勉強解釋心裡的感受,可能近似八年前上台北時,
那種前路茫茫,舉目無親的感受。

但事實上,大家都說我像台北人。
是阿,我在這裡八年,對於台北的街道巷弄、餐廳百貨,
比高雄、屏東的都更為熟悉,
朋友也多數在這裡,
除了沒有自己的房子,
在台北,我比在高雄更為自在,
還有我的個性,多像台北人阿,冷漠、封閉、驕傲、自詡菁英…

結果,我不屬於這裡,也不屬於那裡,
原來我也是無根的花朵。
(哈,但我不想當蘭花,蘭花的嫻靜氣質和我太不相同了)

 

為什麼過去幾年不會有這樣的茫然?

總不會交通工具的差異吧。難道單純是少了個他?
或是因為少了一份穩定的工作?
還是看著爸媽的白髮日漸增多,愧疚侵襲而來的悲傷?

我的性格裡雖有冒險因子,但或者已經在社會化中被制約了。

 

印象中的外公總是活力四射,
因此當我這次到家時,
看著床上那對佈滿血絲的突出雙眼,消瘦凹陷的兩頰,冰冷蠟黃的雙手,
只能斷斷續續發出單字的老人,我怎麼也難以和印象中的外公連在一塊。

放下行李,我的眼淚也跟著流下。

他們說,別在外公面前哭。是的,從那天起,我在也沒在您面前留過淚。

外公完全無法進食,
即使喝水,我也只能用棉花棒沾著水,讓外公吸允。

這就是造物者給人類的考驗?
他不肯給我們一個痛快,
他讓我們臨終前連呼吸都困難,
但又不給我們選擇的權力,我們連放棄呼吸的權力都沒有。

之後幾日,我跟著阿姨睡在沙發上。

隔天,外公痛的呼吸困難,
緊急送他到醫院,
那兩日,外公就在加護病房度過。
我應該是進去最多次的家屬,
看著最後,外公手被綁在病床上,
為的是不讓他掙扎,免得弄脫了維生系統;
而身上穿著單薄的病人服,只能稍微蔽體。

環顧外公病床周圍,
有面容扭曲的老嫗,
有我始終沒見到他睜開眼的阿伯,
家屬都穿著防護衣,帶著口罩,
我不知道,已經神智不清的病患,真的能從露出的雙眼辨識這是哪位至親至愛嗎?

加護病房裡濃濃的藥水味,
總是讓人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口;
雖然我穿著大衣,加防護衣,
但似乎還是能感受到那邊特有的冰冷空氣,
是因為那邊是最接近死亡之地?

不過,插上那管子,人要撐多久都可以,至少是好幾個月。

我不知道,那樣的人生還剩下什麼。

我想,
向來意氣風發的外公也不想這樣,
是外公的意志,他用他的身體告訴我們,他要回家。

我們被交代,
不能再握外公的手,
不能再呼喊他,
因為不要他有留戀,
不要他有掛礙,
就這樣,我們唸著經,陪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。

死亡當下不可怕(其實是我們幸運?),難捱的是死亡前的折磨。

 

辦完外公的喪事,認識更多他的生平,
原來,我的骨子裡還留著千金大小姐的血液。

想想外公的行事,真是好氣又好笑。
聽姨丈談起當時聲名遠播,傳遍麟洛長治鄉的四聲道音響;
還有一擲千金搏名聲,換取一信合作社代表;
率先捐田造路,
四十年在服務站服務,卻荒廢自家田地…
家中妻兒卻多所抱怨,這部分我倒是從小聽多了。

小阿姨感慨萬千,
她說,直到照顧外公病倒的日子,
才得以牽爸爸的手,才有機會這般親近父親。
這幾日,她堅稱看到外公回來過,我聽了很想落淚。

比起舅舅阿姨,孫兒輩似乎比較幸運。
外公一向疼愛孫子,我常常坐在外公機車的後座,
陪著他看表演、逛百貨、拜訪朋友,
甚至累的就在後座睡著。
外公喜歡向朋友介紹我是小博士,還記得有回還要我幫他朋友畫畫像,
沒啥天分的我硬著頭皮上,都忘記那回怎麼過關的。

雖然是外孫女,但身為家中頭一個孩子,
從小就是萬千寵愛,我一直不只一對父母,
舅舅阿姨們無一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,
我自己挑的第一件裙子是小阿姨買單;
大舅還沒買
BMW前,就帶著我和佑怡到知本、到小琉球,
雖然我老是出狀況,又是暈車,又是割到海中的石頭,血流如注,
但我們還是一回又一回的出門。

二舅帶著我們幾個小毛頭追舅媽,
恆春、墾丁一直是我們的後花園;
而從小,心中就視凱撒為南台灣最好的飯店,
終於,我在大三那年的情人節一遊凱撒。
而阿姨和小阿姨最疼我們,日本、峇里島、美國、阿里山、涵碧樓,
許多地方我自己都記憶模糊。連我初上台北,都是全家人一起送我上來。

 

母親的形容也許沒錯,
我的確是個家庭觀念淡薄的人,
家人這樣對我,我又怎麼回報大家了。。

 

回到高雄,每每發現這裡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;

回到屏東,才知道一棵棵遮風避雨的大樹,個個有著自己的難處,枝葉散落,外強中乾,驅幹已千瘡百孔。